长篇小说一朵桂花平冬雪

第2章 02

和尚在药谷住了下来，担负起了原来我照顾药材的工作。这一住，就是二十年。

他每日沉默寡言，只是埋头做事，成日冷着一张脸，没有任何一个精怪愿意靠近他。

从直觉上，我猜他是在等神女，因为他总望着天上的云彩出神。

我看着他日渐衰老，有些可怜他。因为我知道神女到了天上，说不定也就不回来了。

我也在等，分不清自己是在等雪平回头，还是等自己一个结局。

我十年如一日地想起身死那日，他如何离弃我，又不停忆起九世和他走过的点点滴滴。

偶尔也会回到神女的梦境，重复那剖肝泣血的痛。

被每日被思绪反复拉扯，我快疯了。我始终难相信我的雪平舍得如此对我，我宁愿相信他有难言苦衷。

因着我如何也无法放弃钻牛角尖，花树的枝叶也稀疏不少，每日都被微风带落一地黄花。

可有一日，天上又落下来一个人，她没有落到地上，而是稳稳地落到了男人的怀里。

是神女，神女又下凡了。

她的样貌与离开时无异，但又似乎同以前不大一样了。我再也感受不到她身上属于神人的灵气，她的容颜也较以往黯然失色。如今瞧起来，她更像一个真正的人了。

他们在花树脚下为我祈福，又留下了一样物件，便携手离开了这里。神女将我的内核送回来了。

望着他们携手消失在阵眼处，我不可不说羡慕。同样是天上仙人，同样是与凡人相识相爱，为何我的结局会不一样。

就在我也默默为他们祝福时，一道天雷滚滚劈向了我的树根，把毫无保护的桂花玉劈碎了。我的内核又没了。

原来一切归根结底，还是我所托非人。

神子从天而降，疯了一般持着梦里那柄长剑四处砍劈。这里不是天宫宝殿，也没有神兵天将能拦着，他毁坏起物件来，简直如鱼得水、游刃有余。

他下凡第一剑，砍的就是我这棵千年桂花树。他的剑刃由上而下一挥舞，顷刻间，剧烈而又恐怖的疼痛也瞬时向我袭来，十人怀抱的花树被劈成两半，倒地轰起惊天的巨响，树上的桂花零落满地，这是来自我灵魂的哀嚎。

创巨痛深，可我却找不到症结，伴着强烈的尖叫的欲望，我只感觉到难以抑制的颤抖，身上渐渐失了颜色。

我依托不到任何力量，只得无望地困在稀烂的木头中挣扎着。我的嘶鸣全部封在了自己耳边，弄不出一点动静。我能清晰地感知到，我的灵魂也随着四散的木屑被撕碎了。

砍倒了桂花树，惊起的精怪已全部以他为半径绕成了圈，向着四周惊恐地逃窜。他目的明确，闯进了一旁破败的小院落，轰隆一声，我架的篱笆就从小门开始接连粉碎倒塌。

他对已经摇摇欲坠的小屋又是一顿肆意破坏，现在说是经历过大战波及也没人会怀疑。在残垣断壁中找不到我，他又将药甫中的药材连根拔起，天女散花般随意抛落在残垣断壁中。

“药娘！你若再不现身，我便将这药谷全部毁掉！”他暴怒的声音响彻山谷。他是来找我算账的。他将神女自请贬为凡人的罪过也都悉数安到了我的头上。

原来我有如此神力，得他如此高看，怎么我却连伸出手来狠狠甩他一巴掌也做不到呢？

曾经那么温柔知意的人，现在砍倒了我们定情的花树，摧毁了我们共建的小院，挑坏了我们精心培育的药材。你瞧，他明明知道什么最重要。

五内俱崩，我的身子又透明几分。再如何相较，曾经受过的任何伤痛也比不过此时的肝肠寸断。

我好恨他，我真的好恨他。他根本都知道，他根本都记得。

他记得九世每一寸相处的光阴，记得我们曾经一起做过的每一件事。他知道我看什么最重，知道我怎么样最痛。可他还是用着这一把保护他曾经爱人的长剑，毫无留恋地刺向了我。

我当真如此不值，当真如此不堪，我活该受此目断魂销之苦吗？

当初毫不留情抛下了我，现在又无情无义地斩断我的最后一丝念想。我到底算什么？他把我当做什么？

至此，我才算真是看清。可惜太晚，真是太晚。

6.

他逼着精怪们为他指路，却只得到了一个答案。

于是他剑挑碎木，将身侧精怪全部斩于剑下。一时间流血千里，天空似乎也要染上血色。

神子守信，我的安息之地也搅了个稀烂。他毫不吝啬挥舞着剑花，将面上埋平的土全部挑翻了。

我的身体被树根盘踞二十年，早已成就白骨一具。神子甩出最后一抔土，我终于又算是重见天日。

风静了，可落地的连枝叶还在窸窸窣窣地响动着。

神子缓缓转身，盯着倒地的一片残乱，目眦尽裂。

我见他一下泄了力气，神靓的眼眸此时溢满了不可置信和一抹微不可察的恐惧。我想他应当认得那道骨断处，上面还留着他的剑花烙印。那是他之所为。

是第八世时，他与我为满足九州四国君的变态癖好，不得已在我身上留下的。

“骗人，又在骗人……不可能！你告诉我，她到底去哪了！”他随手抓起一只精怪高声质问，逼得他慌张摇头。

精怪手里忙慌地指着他又指指天，最后指了指这一地烂泥，告诉他，我就在这呢，在他手里粘着，被他扬在天上。

他已顾不上脏，双手撑着双腿蹬着向后坡了几步，便爬起来四处疯叫。

他再叫我，他还是不信。我也顾不上疼，忍着灵魂的创剧痛深，我也要睁大了眼睛瞧着这幕。

从前我竟不知，他也会如此疯魔。现在的他，哪里还有天人的神采奕奕。

有什么用呢？我想。你已经断了我的后路，碎了我的魂魄了呀。

原我取回了内核，还有再次修炼成形的机会。可现如今我内核被劈了个粉碎，魂魄附在花树上也被斩得七零八落，哪里还再有活路。

我看着他一点一点破坏着药谷的草药奇珍，我竟感受到了一股升腾而起的，变态的快乐。

有什么用呢？尽管你如何寻找，我也不会再出现，尽管你如何呼唤，我也不会再回应。这次是我不要再见你，管你找我要做什么，你也断不能再见到我。穷极碧落黄泉，你也没办法赎回你的罪孽。

越想越是称心快意，而我的灵魂却似是越来越轻。神子此时好似也发觉到了什么，他蹒跚向着药谷中心的碎木枯骨爬来。

细碎的星光从碎木中逃逸而出，点点汇聚成了我的回忆片段。这些浮光掠影真如路过的风无意掀起的叶片般，纷纷在他的眼前回转，最后排成一行化成了一朵小小桂花，从他慌忙抬起的指缝中穿过，轻轻落在了地上。

花落到地上的一刹，他的心也空了一拍。

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落空感，他好像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，而这个决定将一定让他悔恨终生。

7.

他看到了什么？他怎么能忘了？

桂雪平十指紧扣污泥，胸口的憋闷让他难以呼吸。

那是我整整九世的痴心不改和呕心沥血，和我最后失去一切的孤独和绝望。

我原来可以在药谷清闲一世，可因为遇见他，我走出了这里，陪他蹚这一趟浑水，最后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。

这么多生死攸关的时刻，这么多百死一生的境地，都是我陪在他身边，他怎么能忘了？

不，不是他忘了。他从未忘记过。

是神子无情。那不是他，不会是他。

他一瞬间脱力跪下，溅起满地污泥。

还有孩子，药娘有孩子了。她还未来得及与自己分享，便被他狠心抛下，成为他剑下亡魂。

他回来了，可他的药娘不在了。他的药娘，被他这亲自一双手，活活害死了。

此刻他颤抖得不成样子，眼前早已模糊一片。探出手轻轻捻起地上的黄花，一股灭顶的恐惧向他席卷而来。

那是他的药娘，他到底都做了什么？

劈倒桂花树那一瞬反复在他面前闪回，浑身的毛孔都被悔意填满，有如一只手狠狠攥住他的心脏不断收紧，挤得他生生喷出一口鲜血。

刹那间风起云涌，华发代替了墨色，血泪从双眸涌出，一身金衣被血色染得发黑，雷云在一瞬之间盖住了整座药谷。

若我此时还能看得见，我定能认出此时的他与梦中人分毫不差。他在人间，再次堕了魔。

腥臭的黑水从泥地里渗出，向他立足之地汇聚而来，一时间，空气里弥漫着化不开的浓恶腐败。终于这药谷仅存的净土也被他污染摧残。

黑水从他的下摆一路爬上脖颈，刻下一道道可怖的纹路。鲜红的血管缠绕着眼球，他的双眸已经完全被疯狂占据。

天外有神力试图破开黑云，可这力道却犹如蚍蜉撼树，撼动不了分毫。

一声怒吼从他的喉头发出，震得药谷瞬起飞沙走石、柳泣花啼。一时疾风劲吹，尘土飞扬，他抱住我的尸骨一跃而飞，向西天直去。

穿过黑云笼罩，他一掌就打退了百万神兵神将，招来了有如黑水漫山的毒虫蛇蚁和遍野孤魂，组成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，竟是将天上的来者都悉数拦住了脚步。

他再没理会后面的光景，只向着一个地方飞跃，不过转瞬，便已经赶上了前面的两个布衣身影。

慈蒙毁了药娘，他便也要毁了他所爱。

他要他的药娘回来，其他什么不重要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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