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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

1

我十三岁那年，二十岁的姐姐生下了第三个女儿。

当天晚上，姐夫就卷着所有钱跑了。

邻里流传着一句话，“大志家算是断了香火哟，一个男娃都生不出来真是晦气。大妮子这样，二妮子想嫁个好人也难喽……”

“从她们娘开始，就是一窝子败家精，生不出一个儿子！”

爸妈的脸上愁云密布，村里人的闲言碎语，让我也开始埋怨姐姐，害得我们一家在邻里抬不起头。

那时的姐姐，怀里抱着三宝，头发稀疏地搭在脑门上，双眼无神，躺在床上直直地盯着房顶。

爸妈心心念念带把的又没生出来。

我在门外偷笑。

觉得败家精，活该被骂！

姐姐只坐了十天的月子，就开始下地种田、砍柴挑水、洗衣做饭。

她脸上一成不变的衰败，麻木地干活，像是机械般运作。

没过多久就到了秋天，家里需要足够的柴火过冬。

捡柴火的当然是我和姐姐。

我年纪小，喜欢偷懒，直接在河边捡了些木棍回来，偷偷混在姐姐捡的干木柴里。

晚上烧火，屋里烟雾弥漫，打开窗户甚至都不消散，呛人得很。

爸爸气急了。

他拿起地上的木棍指着我，“是不是你捡的。”

我一哆嗦，下意识摇头，“不……”

还没说完，爸爸就拿着木棍跑到姐姐的房间，不顾她还在给三娃喂奶，拉起来就一顿打。

棍子抽在她身上，木头的倒刺将她的衣服撕出一道道小口子，土黄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红痕。

我躲在门外，双手扒着墙缝，心里一阵阵发紧，终于鼓起勇气跑出来。

“爸，那湿柴火是我捡的。”我拉着他的袖子。

他一棍子打在我身上，又转过头去继续打姐姐。

姐姐一开始还会挣扎，被打得狠了就只能抱着头蜷缩在墙角。

三个娃在不过一米五的床上哭作一团。

一时之间哭闹声和咒骂声连成一片。

等爸爸打累了停手，棍子已经断成两截，姐姐躺在地上。

等爸爸走了，我才走上去，把姐姐扶起来。

2

我跟她说对不起，她只呆呆地看着透风的窗户，连床上的娃都没哄。

第二天起床，姐姐不见了。

往日姐姐也是早早起床，到地里摘下新鲜长好的菜，走二十里地到城里去卖。

每天回来正好是八九点钟，做早饭。

今天已经过了晌午，姐姐还没回来。

爸爸坐在炕上，往地上啐了一口，拧着眉，“这死妮子，都几点了还不回来做饭。”

妈妈坐在墙角想要下炕去做饭，被爸爸一瞪，诺诺缩在床脚。

“不好了，大志，你家大妮子在后山，被狼咬了。”一个老汉气喘吁吁地来报信。

爸爸手上的烟杆儿掉在地上，连衣服都赶不上穿，急忙跑到后山。

等我们赶到，就看到爸爸抱着血肉模糊的姐姐哭喊：“大妮啊，你走了让我们可怎么办呐……”

姐姐的眼睛还没闭上，只有一只眼珠子死死地望着我来时的方向。

我被吓得一个趔趄。

他们又在姐姐手里发现一瓶农药，说她可能在晚上就喝了，静静地等死。

一股寒意从我的脚底板往上涌。

是因为我昨天偷偷塞的那把湿柴吗，还是因为我说的谎话，所以才逼死了姐姐……

日光将树影拉得巨高，紧紧覆盖在我身上。

一个声音在我的脑海响起：你杀人了。我手脚止不住颤抖，嘴唇发白，一股巨大的恐慌缠在我身上。

这时我爸猛地站起来，狠狠甩了我一巴掌，“是你害死你姐的，要不是你撒谎，我根本不可能打她！”

“你这个赔钱货，衰命妮！”

一阵天旋地转，我晕倒了。

眼前，姐姐闷着头为我穿衣做饭的样子，与她的惨状交互出现。

她的脊柱像是被什么压弯了几分，再也直不起来。

我醒过来的时候，他们已经将姐姐的身体收拾干净，换了一身相对体面的衣服。

说是体面，不过就是一身打着补丁的干净旧衣服。就这样爸爸还骂骂咧咧的说：“死人做什么还给她穿那么好的衣服，白瞎了。”

晚上我回到屋子，看着三个娃娃抱成一团，哭得气都喘不上来。

尤其是三娃，像小猫一样，声音虚弱得快要听不到了。

3

心底有一道声音告诉我：

是你。

是你害得她们没有了妈妈。

我一激灵，拎起三娃的胳肢窝。

小孩儿轻飘飘的一个，身体发软，身上的温度也冰得吓人。

她——不会也要死了吧？

我冲到主屋，声音带着哭腔，努力把三娃举高让他们看。

“爸妈，你们快看看三娃，她是不是要死了？”

爸爸头发花白了许多，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打量了几番，猛抽了一口烟。

他拿着烟斗在炕边磕了磕，烟灰抖落在地上，踹了两脚妈妈，让她去做点米糊糊，随便对付两口。

“活不了那也没法子，是老天爷看她没了妈，心疼她啊。”他的脸上罕见地带了一丝怜悯。

一番话让我毛骨悚然。

我看着抽烟的爸爸，拌糊糊的妈妈，他们似乎已经忘记姐姐存在过的事实。

三娃喂了米糊糊后，我抱着她睡了一晚，就像小时候姐姐抱我一样。

从小就是姐姐带着我长大，因为妈妈会是时不时地怀娃娃。

可再没有一个娃娃出生。

有一天我起来，姐姐被罚着跪在门前，爸爸拿着荆条抽她的背。

大夏天的，没多久就将她的背抽出了血花。

爸爸说是因为姐姐害死了弟弟。

妈妈小产，是个成型的男胎。

就因为姐姐给妈妈洗衣服没洗干净，她一着急便小产了。

其实妈妈早就不能生孩子了。

但爸爸的怒火和妈妈的痛苦要找一个人承受。

我还小不懂什么是痛苦。

最好的人选无疑是姐姐。

第二天一早我就摸了摸我怀里三宝的温度，还好她活了过来。

给她穿小衣服的时候，我在姐姐枕头下发现一张折起来的纸条。

普普通通的一张纸，就静静地折起来放在那儿。

我不敢打开，怕看到她的责怪。

便学着她放钱的样子，将纸包在手帕里，放在我裤子里面缝的口袋里。

第三天是姐姐的葬礼，就简单地操办了下，草草了事。

还没出头七，爸爸就想将大娃卖给人家做童养媳。

4

我站在门口，从窗户缝往里看，爸爸拿着姐姐的手绢，掀开后里面露出几十张皱皱巴巴还沾着黄油渍和血迹的纸币。

“妈的，幸亏老子在她身上翻了翻，不然这点钱都要随着她入土了。”

他将钱点了一遍，妈妈跪坐在一旁抽抽嗒嗒地哭。

“别哭了，死老婆子，就知道哭。”

从我记事起，妈妈就一直任劳任怨，在家里基本上都说不上话。

听邻居说妈妈足足比爸爸小了二十岁，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清秀的美女。

在我家待了两年就完全变了一个样子。

整个人看上去灰扑扑的，丝毫没有之前的灵性。

爸爸吸了一口烟，“大娃长得还算漂亮，我记得上回村头的李东家是不是说想要个童养媳？”

妈妈没有话语权，即使想阻止也阻止不了。

我咬紧牙，姐姐刚没不到十天，她们就想把孩子卖了。

我站不住脚了，猛地推开门，大声阻止：“我不同意！”

“滚滚滚，你个小屁孩懂什么？”

爸爸骂骂咧咧地将手边的布子扔到我头上。

“给她找个好婆家，少跟着我们吃苦。”

那小小的娃娃已经会抱着我的腿喊姨姨，干瘪的脸上有着不合年纪的懂事。

想到姐姐的惨死，和三个哭闹的小娃，我脱口而出，“我赚钱养她们。”

爸爸却根本不当回事，“你一个女娃子你能干什么？”

“等之后找个有钱男人嫁了，多朝男人要钱补贴家里我就知足了。”

我的话他们并没有放在心里。

但是我自己去当了真。

第二天一早，我就爬起来，拿着沾着土的编织袋去地里摘柿子，玉米和大白菜。

之前这样的活儿都是姐姐做，我只要站在旁边做个样子就行。

费了一个小时，我才摘了半袋子。

胳膊累得直不起来，我多想躺在地上休息一会。

想到那三个娃娃，我将布袋背在身上，一瘸一拐地往城里赶。

忙活一上午才赚了二十块钱。

到家后，家里只剩下二娃和三娃在床上。

大娃呢？

我连手都赶不上洗，想到昨天爸爸说的童养媳，忙往村头李家跑，心脏突突狂跳。

5

到了村东头，没有爸妈的身影。

我安慰自己，或许他们是带大娃出去遛弯儿了。

“你们知道不？”

“大志居然把自己的孙女带到隔壁村张家去了，真是造孽啊！”

“是我想的那个？”

“怎么不是呢？”

张家。

这几个村的大户，据说家里有一个染坊，前几年他家长孙掉在缸里被淹死，之后生意就惨淡了许多。

莫不是——

我拔腿就往隔壁村跑，生怕赶不上。

到了张家，门前挂着红布和白布，摆了几桌子菜像是在庆祝什么。

远远的我就看见，小小的大娃正被摁着跪在堂前。旁边还摆了一个开着盖的小棺材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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