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州乱世书

第1章 北族萨满

“冬天是天神赐给北族人的礼物，当漠北的土地被大雪遮盖住，北族人就将得到一个长久的休息。男人们将停下狩猎，放牧和战争，女人则不用再去草原上割草劳作。所有人都可以躲在帐篷里，把火烧的旺旺的，享受存下来的食物和美酒。然后等待来年开春，希望与生机重新回到这片土地上。

阿勒赤已经不记得这是谁说过的话了，印象中见过的人似乎并没有能对他说这番话的人，但却偶尔总在他耳边响起，甚至能让他想象出说话的场景。

冬天的夜晚男孩靠在阿妈身上，坐在烧得热烘烘的火盆边昏昏欲睡，阿爸手头一边干着活一边给男孩讲故事。偶尔阿爸还会用粗糙的大手摩挲他的脸蛋，惹得男孩一阵惊叫，而阿爸此时便会放声大笑。那笑声好像要把帐篷顶的积雪都震落，于是男孩也跟着傻笑起来。

这仿佛是什么久远而不属于他的记忆。

记忆中的他与老师流浪在这片土地上，年幼的阿勒赤懵懂无知，而他的老师则已经垂垂老矣。他们一同走过了漠北的许多地方，却从来不在什么地方过多地停留。

阿勒赤问过他的老师：“为什么我们不在哪里住下呢？

“因为我是一双眼睛，我要是在哪里住下，那不就只能看到那一点点东西了吗。老人抚摸着阿勒赤的头，平静地说道。

“那老师，你看过什么呢？

“我？我看过很多东西。这些东西我都会讲给你听，而你要记住它们。因为在我以后，你将成为新的眼睛，你要替我去看去记下新的东西。那些都是北族人不该遗忘的往事。

阿勒赤似懂非懂，但是他知道老人这个时候说的话都很重要。老人对他向来很好，但是在这件事上他却很严厉，正像他和阿勒赤说过的南方学宫里的那些学官。

“北族的历史是没有文字和书籍记录的。它只存在于北族一代一代萨满之间的口口相传中。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到处都有大片大片的荒漠，不是荒漠的地方也只有野草才能茁壮成长。南边的人可以种粮食，但是我们这里寒冷又荒凉，努力耕种也很难养活所有人。于是更多的人去放牧，去狩猎，去寻找活路。

“但是终究很难养活这里的所有人，于是先民们开始打仗，杀死一些人，抢走他们的粮食，这样就能活下来。可是打仗就要死人，于是他们又去劫掠其他地方的人来，男的当作奴隶，女的用来生孩子。北族人就是这样一代一代活下来的。

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寻找牧民们集居的村落停留几天。但阿勒赤很奇怪，他见过许多流浪者在牧民的营寨碰壁，人们不待见他们，因为北地的子民看不起这样流浪乞讨的懒汉。

但他们不会，他们到达的时候，人们会恭敬地迎接老人，男人们邀请他去到自己的帐篷。而这个时候妇人们会摸摸阿勒赤的衣物，她们会替他缝补衣服磨损的破洞，给他的袋子塞满牧民的食物。偶尔她们还会给阿勒赤洗浴，把他在荒野中弄得脏兮兮的头发洗干净。

“冬天快要来了阿勒赤，我们也要回去了。

“回去？去哪里？阿勒赤问。

老人向着北边一指：“北大都，大汗王居住的地方。

“老师，那里是什么样子的？

“那里是漠北唯一的城市，是天胤的孝灵皇帝赐给北族人的礼物。漠北的冬天漫长而寒冷，天胤的皇帝，那是比漠北的大汗王还要更大的，他到了这里，看到了北族的老人在冬天冻死。南方的人与我们不同，他们尊敬老人而我们贵少年轻老弱。于是天胤皇帝下令要在漠北的土地上建一座城，要让老弱的北族人在冬天居住进去。

“北大都修建了将近十年，因为建城的巨大石砖都需要从遥远的南方运来。建好以后，大汗王就带着他的贵族们住了进去，而并不像那位大皇帝所想的向北族的平民开放。每到冬天，漠北的贵族们就要带着他们的家族，牛羊，奴隶迁进北大都。

“那老师，那里会让我们进去吗？

“会的，阿勒赤。我们会进去的。老人拍拍他的后背。

他们继续向着老人说的方向前进，而在那些日子里，他们不断碰到大队大队的人马。那往往都是披甲带弓的骑兵，他们护卫着众多的大车，而大车的后面跟着的是大群的奴隶，他们驱赶着大群大群的牛羊。

尽管阿勒赤还不了解老人说的那些，但他也隐约意识到这些就是老人说的，去北大都过冬的贵族队伍。

“老师，你也是贵族吗？阿勒赤问，“你说北大都只向贵族开放，我们能进去，那你也是和他们一样的贵族？

“我？老人放声大笑，“傻孩子，哪会有贵族像我一样在荒原上流浪呢。他笑得胡子乱颤。

“也许阿勒赤能有办法带我们进北都城呢。老人故作严肃，看着男孩迷惑的样子，老人再次大笑起来。

“可是老师，我到底是什么人呢？男孩低声问道，“我已经不记得我小时候的事情了，我用力去想，也只能想起和老师呆在一起的日子，连我是什么时候见到老师的也没法想起。

“老师是很好的人，村子的人问我我的家人在哪里，我都告诉他们家人就是老师。但是他们说家人和老师是不一样的，我也有自己的阿爸阿妈。可是，阿勒赤已经都不记得了。我想老师既然是带着我的人，老师应该知道…

老人把阿勒赤抱住，男孩看不见老人的表情，只能感受到老人似乎叹了口气。

沉默了许久老人终于说：“阿勒赤，以后你会知道的。而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，因为也许你知道了这一切你会恨我。而我还需要你，我要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传授给你，那个时候，我也可以告诉你你的过去并且安心地离开。

“不会的，阿勒赤不会恨老师。

他们走了很多天，阿勒赤也不记得过了多少天，他只知道天气越来越冷，他们在路上也碰到了越来越多的队伍。那些人见到老人都会恭敬地行礼，邀请老人去到他们的车上，但都会被老人拒绝。

“已经是深秋了，很快就要下雪了。老人如此说道。

阿勒赤还在想下雪之前他们能不能赶到北大都，却有一名骑兵牵马来到他们身边，他向老人行礼：“大萨满，莫赫格家的主人向您问好。他说他知道邀请您您也不会去到我们的队伍，但很快就要下雪了，骑马才能在雪落下前回到北都。

“替我谢谢巴拉，他还惦记着我这个老头子，回到北都之后我会去拜见他。

“我会转告巴拉大人，莫赫格家欢迎大萨满到来。

于是他们终于不必再终日行走，这让他们快了很多。而在马背上，老人也有了更多的时间教给阿勒赤更多的东西。

“漠北自从加入了天胤，就已经很久没有过大汗了。天胤的大皇帝，叫萧天泽。他带着他的军队深入到我们的王庭。那个时候还没有北都城，大汗在他的大帐前与萧天泽交战。我们的骑兵冲击他们的军阵，南边的军队被冲散，但萧天泽始终守在他的旗下，他和他的旗一步也不退，没有人能靠近他和他的旗。被冲散的军队一次次汇聚在他的身边，他们追随那个人，无论前方有多少敌人。他亲自冲击大汗带领的骑兵队，把他的头砍了下来。那一仗，萧天泽杀死了漠北一半的男人。他把王庭的大帐烧毁，告诉北族人，这片土地再也没有大汗，只有统治南北的天胤皇帝萧天泽。

这是阿勒赤第一次来到北大都，那是一座高大的城池，仿佛沉默的巨人立在漠北的荒原上。大队大队的人马汇合在城门口，却显得微不足道。很难想象能有军队攻破这样一座城池。

他们骑行在北都内，到处都是帐篷。漠北的贵族大多都已经到来，他们划定各自的范围，搭好自己的帐篷。老人带着男孩找到一处小小的营寨，这里隐约已经可以看见大汗的大帐，那是北大都最大的寨子。

寨子里还有一个老妇人，她见到老人也没有惊讶，只是说道：“回来了？

“回来了。老人答道。

于是他们就在这里住下，阿勒赤很久没有过这样舒适的日子了，不再像流浪那样饥一餐饱一餐。每天都有不同的人来到寨子里送东西，他们都报着不一样的名字，老人并没有任何表示，他们也只是把东西留下然后便离去。

“在那之后，漠北过了几百年平静的日子。天胤的皇帝把北族人迁到了靠近南边的地区，那里的环境相对更好，天胤的官员将便宜的粮食送到了北族人手上，北族人的日子也不再那么艰难。

“后来，也没有天胤的官员来到漠北。有人带来诏书，说是另一个新的孝灵皇帝继位，要恢复漠北的大汗。老人一面向火盆里添柴草，一面说着。火盆里的火也旺了起来，烧得噼啪作响，“漠北有了大汗，反倒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。他不服从天胤的命令，于是天胤的昭武皇帝带着大军从南边的都城过来。

“我们北族的骑兵是最好的骑兵，因为我们的战士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。尽管我们曾经被萧天泽打败，但我们依然是九州最好的战士。火盆上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，老人把热水倒进一只小小的铜壶，又用棉布裹住，将它塞进阿勒赤怀里，“给，天气冷，拿着。

“那时已是深秋，大汗以为可以依仗极寒的天气逼退昭武皇帝，然后再趁机追击。他派出了无数的斥候，向着北大都各个方向搜寻了几十里，但都没有寻找到军队到来的迹象，于是大汗认为已经高枕无忧，昭武帝不可能在冰原上找到北都，也许他已经迷失方向或者返回南边去了。

“但是就在某一天的清晨，北都内的人发现天胤的皇旗插到了北都的城外。昭武帝带着军队跨过了冰天雪地最终兵临北都，大汗认为此刻正是最好的机会，于是带队出城进攻。

“但是他却错估了天胤的军队，昭武皇帝亲自迎击，就像他的祖先萧天泽。他的军队就像巨石一样，骑兵冲锋的浪潮撞上去也会被拍碎，因为漠北已经很久没有训练破阵的重骑兵了。大汗留下无数北族男人的尸体逃回北大都，而昭武皇帝围住北大都不退。最终大汗被叛乱的部下抓住，北都开门投降。这时人们才发现昭武帝军中不过只有三千兵马。老人将阿勒赤搂紧，“阿勒赤，我说的，你都要记住。

“阿勒赤会记住，南边人曾经攻破我们的北都，抓走我们的大汗。阿勒赤轻声说道。

“不，孩子，我要你记住的历史，绝不是战争与仇恨。我们的历史上，这两位天胤皇帝，他们都杀死了我们的大汗。但给我们北族带来苦难的人是他们吗？绝不是。老人抚摸着阿勒赤的头，“我们的牧民，猎人想要得到草场和狩猎的许可，就要向贵族纳税。而贵族一边剥削北族的子民，将他们缴纳的赋税占为己有。面对皇帝的问责，他们又把北族的男人拉上战场，用他们的生命来换取和平。这才是我们北族最大的敌人。

老人看向怀中的孩子，他似乎还不能完全理解老人话语中的深意，最终只是闷闷地回答：“阿勒赤不明白。

“没关系，阿勒赤。这些未来你都会明白，现在你只需要记住。老人并没有责怪阿勒赤，“天神给予你的命运，就是为北族守护秘密。你现在不必要理解，因为将来一切都会自己浮出水面。

“是的，而且我想，那个时刻已经没有多远了。

这时有人揭开帘子钻进了帐篷，他走到火盆边，身上带着一股寒冷的空气。他搓着手哈着气，阿勒赤和老人又坐近了些，给他让出个位置：“天真冷啊，难怪大萨满不愿意去大帐的宴会。

“萨满不过是大汗的奴仆，怎么能去往如此尊贵的场面。老人平静地说，“反倒是阿古拉大人，你是大汗的近臣，此刻不该出现在这里吧？

“普通的萨满也许是奴仆，但您不一样，尊贵的昂尔沁大萨满。阿古拉迟疑了一下，“这个男孩是您的继承人吗？我们接下来的谈话是否需要回避他？

“不必回避，他将是北族的未来。老人摸摸阿勒赤的头，“我遍寻北地就是为了找到他。

“那么大萨满大人，我要告诉您的是，在您离开北大都的日子里，那群人重新回来求见了大汗。阿古拉低声说，“他们确定了腐蚀者依然存活在这个世界上，而智慧之源的祭司也已经出现。

“腐蚀者，祭司…从几十年前大汗就在害怕他们的存在。老人嗤笑了一声，“那么他今天派你来的目的我已经明白，他依然想找到那把剑，对不对？

阿古拉没有答话。

“阿古拉，我已经无数次告诉过你们，不要试图寻找那把剑。你们所做的，是在试图放出一只狮子来对抗一群狼。老人冷冷说道，“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清楚那柄剑的威力。

“但是您也清楚腐蚀者的威力，在他们还未被侵蚀的时候他们就有着无可匹敌的力量。他们守护天胤直到岁月的尽头，他们必将来到漠北复仇。阿古拉叹气，“只有那把剑能杀死他们。

“可是握剑的人呢？老人盯住他，“谁能握起那样一把剑？你应该明白，能杀死腐蚀者那样的恶鬼的，必然是另一种恶鬼。那不是一把剑，而是一种毁灭。我走遍漠北，就是为了找到将来能拿起它的人。

阿古拉看向男孩：“那么，他就是您找到的人？

老人摇头：“他也不行，即便他已经相当接近。

见老人执意不肯说，阿古拉也打算起身离开：“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，我想大汗无论如何也会让您交出那把剑。

“到那个时候再说吧。老人也不回头看他。

背后传来掀帘离去的声音，老人拍拍阿勒赤的后背：“阿勒赤，穿好衣服，我们出去一趟。

两人走出帐篷，正碰上从外面回来的老妇人。

“诶，老东西，外面冷着呢。老妇人倒没有拦着他们。她给阿勒赤穿戴好，又把那只铜壶重新灌上热水，塞进他的怀里，“把手藏好在袖子里，别把手指头给冻掉了。

阿勒赤跟在老人的后面。此刻已经快要入夜，正值风雪大作。一老一小在雪地里不断向前，一路上都没有碰到什么人。想来此刻北都的贵族都在各自的营帐里享受温暖，美酒和食物。但也确实如此，一路上经过许多营寨，隐约都能听到碰杯和大笑的声音。

老人带着他登上北都的城墙，今夜的风雪实在太大，连守城的人也不知去向。两人站在高处，静默地俯瞰着北都。

“看到了吗阿勒赤。这就是北都，这里没有寒冷和饥饿，所有的人都在自己的营寨里躲避风雪。老人掸去阿勒肩上的雪，“但是更多的北族人呢？他们在漠北的冰原上，在大山背风的山坳流浪。

“我现在告诉你关于那把剑的秘密。许多人以为那是一把剑，但它从未有过固定样子，只是他们看见的时候那是一把剑。那是一把生来就带来血腥与杀戮的武器。北族人不信什么古神，我们只相信我们自己的天神。而那就是天神征战的武器，他将它赐予漠北的子民。那是极度危险的武器，只有没有任何欲望与黑暗的人才能拔起它，因为它的血腥会侵蚀心智不坚定的人。

“大汗想要得到它，但是那样一件武器怎么可能轻易被掌控。它有着无法理解的力量，我曾经看见它杀死重铸的工匠，吞噬他们的血肉。我从不相信以人力能控制九州之外的力量。大汗派人寻求它，因为他渴望力量。因为力量带来权力与威严，即便它同时带来死亡和灾难。因为那与贵族无关，消耗的只是平民的生命，而会给他们带来财富与地位的上升。所以一直以来，给北族带来苦难的其实都是北族的自己人。

“我的老师曾经告诉我，人，永远无法长久掌握凌驾于他自身之上的力量。我已经老了，守护不了这个秘密多久了，也无力再去改变什么。而你，我的孩子阿勒赤，你还年轻，你将继承我成为北都的萨满，成为北族人的大萨满。我要你记住我所说的历史，然后，去改变这片土地。

小小的阿勒赤没有想到，在他年幼时记下的这些难以理解的话语，都将影响九州的未来。即便是后来他成为九州最受人尊崇的北族大萨满，他依然告诉所有人。

“我并不是最好的萨满，我只是记住了老师告诉我的东西。而我的老师，他才是理解了这一切的人。